继续飞吧，不了之人

宫崎骏八十二岁。

绝大多数。。人之于宫崎骏的动画电影，是先看盗版后补票的。几年前，《龙猫》和《千与千寻》在国内上映，我和一群年龄相仿的成年人肩挨肩地坐在影院，幸福得像一群孩子。

想来，正是宫崎骏的电影，让一代人修正了对“动画片”这一概念的理解——它好看却不肤浅，童真而不幼稚，好的动画真的不是给儿童看的，而是给人类看的。不是么？当我们瞧见奔跑的千寻、出水的波妞，会雀跃于信念和爱的坚不可摧；当我们窥见空虚依赖的无脸男、贪婪异化的父母，又会沉默于人与社会与自然的种种牵绊纠缠。宫崎骏给予人们的，与其说是美、温暖与治愈，不如说是爱、成长与勇气。

我曾去三鹰之森吉卜力美术馆参观——那里曾是宫崎骏工作室的所在，如今成了展现大师一生创作的梦幻舞台，一切当初的日常如今都变成了稀世珍宝。预定极难，日本人要提前一个月，外国人则要提前三个月；而预定又极简单，只要去日本的Lawson便利店就可以预购入场交换券（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预定方式颇有童话色彩）。每天四场，场场爆满。我约上的是一个冬日的午后，如今那些摩肩接踵的记忆早已褪色，只记得几个细节：一是入场券的样式，是一联三张电影胶片，我爱不释手地抚摩了半天；一是曾经的工作室，完全不像国内那些名人故居一样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相反，这里凌乱而真实，就像作者刚刚起身离开似的，一桶一桶用到不可再用的铅笔头和堆积如山的画稿；此外，就是看了一场小电影。

放映室里播放的电影是从未对外公映过的。我们这一场是《鼠相扑》，情节极简单却极有意思，看到精彩处，屋子里的几十个大人孩子一起放声大笑，就像电影里面，山崖上的小木屋在主人公的笑声中震颤不已，摇摇欲坠。

走出放映室，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外国人——电影里的日语旁白，我明明一句也听不懂。

明明一句也听不懂，却能让人忘我地沉浸，我想，有趣的作品、好的艺术，一定是能超越语言的；就像两年前在迪士尼玩辛巴达的传奇之旅，明明一个字也听不懂，却被那首歌感动得热泪盈眶。

人的快乐原本是极简单的，是什么把它变得复杂了呢？是什么在异化、钝化、降维我们的心灵呢？

这也是宫崎骏作品的母题之一。从八十年代到新世纪，除了以《起风了》为。。的少数现实主义作品之外，宫崎骏几乎从未放弃对人的处境的探讨。巅峰之作《千与千寻》几乎遍布隐喻，与其说这是一个带有神话色彩的童真故事，不如说这是一部探讨时代与人类困境的严肃之作——那次走出影院，我感受到的是年少时面对这个故事从未有过的一种沉重。由此，我有了关于好作品的另一个想法——无论少年还是老者，天真抑或沧桑，人人看得进去，人人各取所需，不拒绝任何人而使人人收获一份独特的体验，这样的作品，一定是“一颗千古不磨的珠玉”（李健吾评《边城》语），飞越四海列国，飞越无数人的童年，飞越我们的一生。

宫崎骏一生痴迷飞行，这恰与他优渥而叛逆的童年有关。家族经营飞机工厂，即使战时也保持着富裕，然而宫崎骏的疑惑是“我的家庭，凭什么拥有那些特权呢？”但童年的印记无法消除，宫崎骏终其一生，作品中都充满着关于天空和飞行的想象。由于是次子，他不需要对家族有所继承，得以从事自己喜爱的动画事业。从1963年进入东映直到今天，他坚持创作六十年，其间他曾六次宣布退隐，而后又六次复出，复出的原因千奇百怪——或由于新的创作意图，或由于其他动画电影的票房失败，或由于接班人意外地过劳而死……他一次一次地复出，直到今天，八十二岁，还在工作。单他的创作生涯，生生死死起承转合，已经抵得上许多人的整个人生。

2017年，NHK曾推出纪录片《不了之人宫崎骏》，来勾勒他无休止的艺术生命。

然而，一切还没有结束呢。今年夏天，他的新作《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即将上映。

这真像一个神话——他仿佛是个仙人，我们长大了，他仍怀赤子之心；我们沧桑了，他翩然仍是少年。而那些留下的印记、描摹过的境界、刻画过的生灵、治愈过的童年……却永久地留在了我们的人生中，成了我们的一部分。

不了之心。不了之作。不了之人。

或许他的人生，才是那个最好的故事。

所以，生日快乐，不了之人。

有生之年，如果愿意，请继续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