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我们不会忘爱来爱去哭一场(可能我不会忘)
人类不是简单的喜新厌旧，而是“喜新爱旧”。逃跑的欲望在人类群体中的分布并不均匀。因此，任何新的文明进步，在任何给定的人群中，都会引起既兴奋又恐慌的反应。
华东师范大学刘清教授。作者供图
所有科学问题的背后，都有哲学问题。我之所以把元宇宙、ChatGPT、虚拟、现实这些概念放在一起，主要是想通过这些事实和现象，从哲学的角度来谈谈科学观。
前不久我尝试了ChatGPT，给我带来了非常震撼的感觉。很有可能通过图灵测试，这给我们的作家、思想家、教育家带来了严峻的挑战。
我们甚至要思考，大规模、板块式的集体化教育以后还能不能维持下去。另外，ChatGPT最终会产生“意识”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我们对人类意识的本质和机制还缺乏清晰的认识。
然后就很难问AI会不会有自主意识了。比如，意识可以简化为“大脑活动”吗？目前“涌现论”和“泛中心论”两大假说尚无定论。如果AI模拟的“神经网络”足够大，足够复杂，
很难断然否定它是否会“浮现”为类似意识的现象。另一方面，人的意识和身体是交织在一起的，而AI缺乏碳基生命的身体感。即使它能“浮现”为意识，也和人类的意识有很大的不同，至少目前是这样。毫无疑问，
科学带来了许多奇迹，但也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新的疑惑和有待探索的问题。
面对科学发现和技术发展，有人激动，有人恐惧。我既兴奋又害怕。为什么？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对它做出一个总体的认知判断，哲学界大多对现代资本运营框架下生长的东西提出了质疑和批判。
很多整体判断还为时尚早，缺乏足够的依据，需要进一步观察。人类文明的未来是越来越精彩还是越来越令人担忧？会不会失控？我们必须在不失去整体框架的情况下，进行更详细和有区别的具体分析。
避免草率做出判断。
不久前，我写了一篇书评文章，探讨虚拟世界中另一种生命的可能性。当代哲学家大卫查尔莫斯(David Chalmers)试图探索元宇宙的美好生活，并真正“邀请”人们考虑“迁移”到虚拟世界。
这不仅呈现了一种新的诱人的可能性，也让我们再次面临一个老问题：是继续待在习惯的生活空间，还是走出去，走向充满诱惑的虚拟社会？
当现有的、众所周知的生活境遇不尽如人意，甚至艰辛痛苦，当另一种可能更好但风险未知的生活前景历历在目，我们是应该坚持留下还是搬走？
在我看来，这种去留选择是贯穿整个人类文明史的核心问题，也是公共领域和私人生活中的普遍问题，也是科学发展过程中必须面对的问题。
今天，人类文明再次面临一个可能的背离：从我们的物理现实世界到数字虚拟世界，进入元宇宙。然而，这是一个值得期待的前景吗？我们有没有可能在元宇宙中过上更好甚至更好的生活？对于这样的问题，
不同的社会角色保持着不同的态度。科技乌托邦者兴奋地憧憬未来，投资者发现了巨大的商机，文化批判理论家一直怀疑科技巨头与大资本的勾结，而大多数人文学者则心存疑虑。
查莫斯是少数明确表达肯定立场的著名哲学家之一。他也为此做了比较全面的阐述和论证。我们可以在2022年初出版他的技术哲学著作《现实+》(现实，2022年12月，
《现实+》中文版上市)。这是一本引人入胜的书，成功地将通俗的解释与专业的论证结合在一起。在许多哲学问题上，我同意查默斯的观点。
包括他的“虚拟现实主义”的立场，他在这个立场上花了很大的篇幅，但他对自己关于价值的论述有很多保留。
我们是否愿意搬到——，无论是暂时的，永久的，还是永久的，进入这个现实机器——开始新的生活？《现实+》的第17章以一个问题为标题：“你能在虚拟世界里过得很好吗？”查莫斯立即写道，“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什么是好的生活？哲学方面也有一些研究和思考。关于什么是好的生活水平，查莫斯介绍了几种主要的价值理论，包括享乐主义理论、欲望满足理论、社会价值理论和目标清单理论等。
他着重阐明了虚拟世界为什么能够提供优越于或者至少等同于现实世界的可能性条件来实现这些生活的价值理想，无论你信奉何种价值理论。由此推论，如果理性地权衡得失，就实现美好生活的前景而言，
移居虚假世界的现实机应该是“有得无失”的。换句话说，基于理性的分析和判断，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移居到现实机中生活。
然而我们还是要发问，人们选择移居虚拟世界中生活，真的就好吗？我觉得未必。我对查莫斯的观点，有过一个初步的批判性回应。在这里，我先把查莫斯的观点概况为两个主要论证，
可以分别简称为：“等同论”与“优越论”。
所谓“等同论”是说，假如我们进入了虚拟世界，仍然具有在物理世界的同样的感官体验，让人感觉上“虚实难辨”。这个说法旨在尽量消除人们直觉上的顾虑，尽管元宇宙是虚幻的，但体验上依然是美妙的。
为驱逐流行的对朴素实在论的“执念”，查莫斯为虚拟实在论做出了强有力辩护，这也是他那本书第一部分的基本论旨：“虚拟现实不是幻象或者虚构的，至少不完全是。”按照他的说法，虚拟世界并不是一种次等的现实，
现实机与物理世界具有同等的实在性。对于感官体验的真实性而言，一个由夸克构成的现实世界，和一个由数码构成的虚拟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你留恋现实的物理世界，偏爱自己的肉体原型和最初生活环境，
原因并不在于物理性与虚拟性的差异，而在于心理上的执念。一旦我们理解和接受虚拟实在论，终究会破除这种执念，相信物理现实并不具有某种比虚拟现实更有价值的内在因素。
另外一种可以称为“优越论”的观点试图要说明，元宇宙具有比物理世界更为优越的条件和资源，让人们实现比物理世界更为美好的生活。查莫斯相信，未来的脑机接口技术将给我们带来丰富多样的感官体验，
不仅包含而且超越了在现实世界可能实现的感官体验。由此也可以推断，“虚拟现实的某些方面也许强于普通的物理现实”，“毫无疑问，将来会出现一些虚拟现实模式，提供的体验远胜于物理现实，
但也会有一些模式近乎完美地模拟物理现实。”用通俗的表述就是说“你（现实世界）有的我（虚拟世界）都有，我还有你没有的”。
可以举个例子，在之前新冠大流行的情况下，人们身体的物理性密切接触具有被传染的风险，但如果有一个完全沉浸的现实机，人们就可以改在这个现实机中相互交流，
甚至可以在其中吃饭、喝酒、拥抱、游泳、锻炼和过性生活，这些活动的现实感与发生在物理世界中同样真切，对虚拟现实的体验与普通现实一样美好。如果我们在现实机内外的体验确实同样真切，
那么还会有人留恋那个风险更高的物理世界吗？也许会有，但在查莫斯看来，那种对“纯粹物理性”的追求也就近乎于一种盲目崇拜了。
由此可见，当地球环境时不时地处在某种危险的时候，元宇宙可以提供更安全的生活。不仅如此，更高的安全保障只是优越论的一个要素。查莫斯还提到，我们在虚拟世界可以获得“在物理现实中难以或者不可能产生的体验”，
比如，“飞翔，占有完全不同的身体，以及新的感知形式”。换言之，人类可以获得超自然（物理现实）的体验。另外，现实世界会发生各种资源匮乏，而元宇宙的资源则丰富得多，空间资源几乎是无限的。查莫斯举例说，
每个人都可以拥有虚拟豪宅，甚至是一个新的虚拟星球。查莫斯承认，元宇宙或现实机并非完美（就此而言，他的“优越论”并不依赖“技术乌托邦主义”），但他同时提醒读者，现存的物理世界也不完美，甚至更不完美。
他相信，“随着我们的心灵世界加速迈向技术主导的未来，物理现实似乎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而虚拟现实能够与我们的心灵一起加速前进”。
其实，从哲学家的科学观角度来认识，就会对此提出疑问。譬如说，移居查莫斯的现实机（元宇宙）就会是一个有得无失的选择吗？虚拟世界的生活就真的能够“等同”乃至“优越”于物理世界吗？我觉得难以判断。
因为“优越性”依赖于一个价值标准框架，查莫斯依据的价值框架仍然是在旧有的现实物理世界中特定的心身关系中演化形成的，而元宇宙改变了人们的心身关系，也就使得原来的价值理论失效了，
实际上他的判断就无从依凭了。
从广义上说，现代文明，包括城市化、工业化、商业化，都是慢慢逃离自然给定的条件，而人为制造新的条件。结果，不自然的东西习惯了就被当作自然来接受了。因此，
我们在改变自然的环境下逐渐进入非自然、越来越人造化的环境，同时也在改变自己。比如人的时空感在改变，“你来自哪里”本来是个很重要的问题，据此大致可以判断你这个人，现在我们却可以不接受自己的出生地而移居，
甚至还可以通过变性手术不接受自己被给定的性别。
但是这样的过程是不断进步的过程吗？未必。所有的选择都有得失。现代社会常常被人们视为文明进步的成就，但现代性的诸多困境与危机也是许多人有切肤之感的真问题。毫无疑问，查莫斯对虚拟世界的“想象”同样如此。
人类兼具对秩序的需求和对自由的渴望。秩序给人确定性和安全感，而自由带来新的创造与生机，几乎每个人的内心都怀有这两种愿望，因此人类并不简单地喜新厌旧，而是“喜新恋旧”的。有些人可能更偏爱确定性和安全感，
而另一些人更渴望探索新的天地和新的生活。出走的愿望在人类群体中的分布并不均等，有人积极主动，有人被动跟随，还有人宁愿留守。于是，任何一个新的文明进展，在任何给定的人群当中，都会造成既兴奋又恐慌的反应。
现在看来，任何科学和技术的发展，都会给人类社会、给哲学家提出更多的新问题。哲学家围绕这些问题的思考，也就构成了哲学视野中的“科学观”。
（作者刘擎，系著名学者，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世界。。研究中心主任。研究方向包括。。哲学、西方思想史、现当代西方思潮与国际。。问题。
。。著作《2000年以来的西方》 《悬而未决的时刻》 《刘擎西方现代思想讲义》 等。）
